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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為阿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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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濡一路灑淚,到了雲安跟前便哭得更兇。雲安早是見識過鄭濡的哭功,等了一刻還不見止,便只有佯作煩躁:

“真吵得我頭疼!你再這樣,我就要趕你走了!”

“不要不要!”鄭濡仍不能一時收聲,卻真似嚇著了,渾身一顫,“二嫂,你不要趕我走,你也不要走!”

這聲二嫂,教雲安心中一頓,其實並不算久違,但卻有久違的溫暖。想來,鄭家真正與她推心置腹的人,就是鄭濡。

“現在家裏都垮了,二哥自不必說,就連大哥大嫂也不說話了。”鄭濡被一驚,也安了些神,靠在雲安膝前,握著她的手,“他們成婚十五六年了,大哥第一次對大嫂發脾氣,很大的脾氣!說她心術不正,理家無方,她一句話都不敢回,哭了很久。”

雲安聽母親說過當時的情形,那架十二牒的金繡屏風,與黃氏的西廳不相配的屏風,原來預兆著今日的大禍。所以,鄭濡所言,雲安並不意外。

“那三郎現在如何?雲夫人安葬不曾?周燕閣罪不至死吧?”這便是雲安喚鄭濡前來的目的。

鄭濡咬唇切齒,露出並不兇狠的兇狠神色:“你還叫她雲夫人?黃氏被他兒子帶走了,或許葬了,誰又知道?她兒子也沒有再回來。周燕閣的生死更無關緊要了!”

雲安無奈笑了:“黃氏也罷,三郎卻很可憐,還是找找他吧。不為別的,想想你的長姊。只怕這消息不日就會傳到長安去,她在夫家怎麽做人呢?她和三郎都是無辜的。”

鄭濡並非不講理,心知雲安是體貼鄭瀾與她一樣嫁在異鄉,當有同病相憐之感,勉強應了:“他無處可去,許就是去長安投奔阿姊了。我遣人去找便是。”

雲安點頭,又道:“另外,無論如何,保周燕閣一條性命。她不是也被下了藥麽?容貌也毀了。”

雲安從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,只是還記著唯一一次去探望周仁鈞的情景。他那時便表現的很消極,話中有話,為侄女道歉求情,為侄女鋪排後路,仿佛能預料到什麽。

如今回想,周仁鈞不過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,是已經決定用自己的命來償還一切。雲安很認真地答應了,說不論如何,都會讓周燕閣今生有所著落。

“二嫂,你連周燕閣都不追究,對誰都不生氣,那你也原諒二哥吧?他真的知錯了!你沒看到他簽放妻書的樣子,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,只問柳夫人是不是你的意思,然後就簽了。”

鄭濡只是一心想勸回雲安,她回去了,鄭家才能好起來。然而鄭濡終難體會雲安的處境,也不知雲安的深思。這一步跨出去了,便沒有回頭的道理,她是慎重的。

雲安避而不答,另起話端:“濡兒,你大了,不用兩三年也該出嫁了。修吾也是,至多三五載也會娶妻的。我不能陪著你們了,就把我帶來的妝資都留下,你們平分,算是我的賀禮。”

鄭濡含淚,究竟不願應下,想再挽回,卻被雲安臉上的淡笑擋了回去。她忽然明白了,雲安心意已決,不過是喚她來道別的。

“那我就讓大哥給我選一戶襄陽的人家,我去襄陽找你。”鄭濡稚氣而又堅決地說道。

雲安為鄭濡拂去因淚濕而粘在臉頰的發絲,沒說好也沒說不好,只是覺得,嫁來洛陽的匆匆年餘,終究是得多於失的。

“照顧好家裏,就算他們一時都緩不過來。你是姑姑,也比修吾省事,凡事多作商量。不要怕,很快就會好起來的。”

這一番長談後,雲安終究不曾教鄭濡改了稱呼。

……

此後,辰光清靜,除了許延三日一覆診,母女的小宅並無旁人打擾。鄭濡去後第三日便傳過話來:三郎已經辭官,不知蹤跡,但已遣人各處探聽去了;而周燕閣終是判了徒刑一年。

雲安本以為事情都了了,只待再恢覆些便可啟程回襄陽。然則一日晨間醒來,素戴卻激動地告訴她,家君來了。這家君自然不是指鄭楚觀,而是雲安的繼父,裴憲。

“原是白叔遣小奴傳信,怕夫人和娘子再受鄭家欺淩。只是報信人是上月初旬走的,家君如今就到了,算來還不到四十天!竟不知家君是如何日夜兼程的!”

是啊,洛陽襄陽遠隔千裏,以行舟的速度最快,風和日麗之時,單趟尚需近二十日。而此冬月天寒,裴憲又身負官務,非是能立即抽身的,竟卻這麽快就到了。

雲安不禁動容,邊問著就起身下榻,披了件氅衣,要去拜見父親。小宅本就三四進院落,出了內院便是前堂,不過二三十步。素戴扶著雲安,話還沒說完就到了。

然則,似乎來得不是時候——

“年年,裴憲有罪!年年,我真該與你同來的!”

小主仆正要進門,廊下一眼,只望見裴憲將柳氏緊緊抱在懷裏,而他口中柔聲喚著的,是柳氏的閨字。柳氏嫁給裴憲十多年了,雲安還從未見過繼父如此溫存的樣子。

年年,年年,柳氏這個小字本就是婉轉動聽的。

雲安只驚了一瞬,很快知趣地往回退步,可走到一半,好奇心又勾起來,挑眉一笑,又潛回了門前。她就貼在門板上,稍稍歪著頭,覷著眼,半遮半掩地偷看。

裴憲風塵未洗,眉眼間滿是倦容,但看向柳氏的目光卻是極明亮有力的,能將愧疚歉意,溫情眷愛都送進愛人的心底。柳氏潸然,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,一手帶著帕子,輕輕撫向他的臉。

“你不必來的,你怎麽走得開呢?”柳氏顫聲,淚中緩緩浮現一絲笑,既是疼惜,又是欣慰,“雲兒沒事了,很快就可以回的。”

裴憲不能輕易開解,嘆聲,沈沈道:“我再不來,還配為人嗎?這些年,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母女了!我什麽都沒有為你做過,還把雲兒送到了火坑裏……年年,我真是不該啊!真是後悔啊!”

裴憲萬般痛切,直要捶胸頓足,被柳氏一把攔住:“裴郎!你如今來了就很好,我什麽都不怕了。”

這話頗有些小兒女間的嬌怯悱惻之意,讓裴憲眼中一頓,繼而便傾出浩渺無盡的愛憐來。裴憲無法自持,再一次擁緊了柳氏。

雲安看到這裏,先前的好奇調皮,已作滿腔暖意,鋪滿心胸,又漸次漫到了臉上。因傷勢而蒼白的面色,微微透出粉紅。

她想,母親終歸是幸福的,即使這般真情流露晚了多年,母親也不曾再被辜負。情愛,原不止是兩心繾綣,還有相伴度日的平淡,始終不渝的信任。這是才是夫婦之道吧。

雲安心滿意足,抿唇一笑,與後頭的素戴遞去眼色,是真的準備走了。可,正當此時,白肅從外頭進來,不明就裏,看見雲安便切切喚了一聲:

“小娘子啊,你怎麽不好好休息呢!”

一下,雲安徹底露了行藏,跑也不及,一擡頭就撞上了父母四只眼睛。裴憲尚有些發懵,柳氏卻很快明白了,既羞愧,且哭笑不得,也不能數落這丫頭。

“娘,我剛來!”雲安站得筆直,左手托著受傷的右臂,神態無不誠懇,“爹,我聽說你忽然來了!”她試圖轉移話端。

不管女兒是否才來,柳氏總不好說破,左右算了,伸手扶好這小調皮,仍細語關切:“舉動輕些,可弄疼了?”

雲安一笑搖頭,又看向裴憲:“阿爹,我好了,很快就能和你一起回家了,還有娘。”

裴憲卻只是楞住,並不因剛才的事,而是雲安這副面容,與去歲見時差得太多了,差到他不敢相信,怕錯認似的。他的眼圈紅了,嗓底因極力壓制痛楚發出悶聲。剛才與柳氏相對,再悲痛也不至此。

母女都明白裴憲的心情,柳氏輕輕推了推丈夫,雲安便適時地又喚了一聲:“阿爹。”但其實,雲安先前多是稱“父親”,雖是一樣的意思,但總不如“阿爹”來得親昵。

裴憲終於應了,側身掬淚,還是強為笑顏,連聲道:“爹帶你回家,爹帶你回家!”

這一刻,父母疼愛,其樂融融,減去了冬節蕭肅,淡去了人間離索。雲安是由衷地,純粹地,無法言喻地感到開心啊。

……

一整日,柳氏和裴憲都陪著雲安。夜晚臨睡前,雲安照例服下一頓湯藥,柳氏在榻前扶持著,裴憲便坐在不遠處的杌凳上,關懷註目。一家三口,說不盡的溫情和暢。

湯藥飲盡,柳氏又為女兒細細地揩去嘴角溢出的藥汁,然後扶她躺下,輕輕地拍哄:“好好睡,睡吧。”

雲安倒不十分困倦,但想裴憲連日跋涉,不曾稍歇,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,合上了雙眼。柳氏一笑,又與裴憲等了片時,見女兒睡態穩了,便悄聲出了房門。

隔廊的小院已備好了暖榻溫湯,柳氏便要侍奉裴憲更衣盥漱,卻被他攔住,攜在身側坐下。只聽他憂切道:

“雲兒這副模樣,不知何時才能養回來,小小年紀,倘若稍留病根,那便是害了她一輩子啊!”

裴憲已知詳情,柳氏也明白他所指,傷情可治,根元難養,似乎只能看天意了。

“許醫官說,雲兒被下藥的時日尚淺,當日受傷嘔血,也清除了許多,是不難康覆的。只是經此大難,我也無心再為她尋人家,她想怎樣便怎樣,一輩子不嫁也不要緊。”

天下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成家立業,享受天倫?但柳氏這話卻說得堅決,若發誓般,眼裏無一絲猶疑。

“年年。”裴憲握緊柳氏的手,細撫她的鬢角,心內揪痛,“你放心,有裴憲在一日,必護你們母女一日。雲兒受的苦,我會窮盡餘生來彌補她。就算我不在了,還有端兒繼承家業,雲兒一輩子都不會失去依靠。年年,我向你保證!”

柳氏不可謂不感動,更非不信丈夫的為人。只是裴憲尚不知,自己的三個孩子根本沒有接受過她們母女。柳氏從前一直委曲求全,可現在她醒悟了,半輩子,就屬此刻活得最明白。

要窮盡餘生來彌補女兒的,應該是她。

“裴郎,我知道你的心,也不過是說說我的心裏話罷了。”柳氏終究不願去揭穿,心中無所圖,一笑,又略歉然地道:

“你與先漢源侯是故交,如今我做主斷了這門婚事,裴鄭兩家也就不覆從前了,你可有什麽顧慮?怪不怪我?”

裴憲聽過一驚,雙目睜圓,急促地道:“我的話你還是不信麽?我趕來就是怕你一個人不好應付,怎會怪你呢?此事除非是天家,裴憲或許無能為力,但鄭家,我絕不顧惜!”

柳氏不料裴憲這般動氣,忙勸道:“是我失言,你先別急!”

裴憲嘆聲搖頭,坦蕩又道:“你縱不斷,我也是要斷的,不僅是斷婚事,今後這世交情義也不存在了!兩家本就地隔南北,從此更是不必再來往的!”

柳氏不再多說,怕裴憲又添急躁,便安撫著,繼續為他更衣,遞來熱巾擦拭。裴憲平靜了些,卻仍不放心,便一直重覆說,你放心,你放心。柳氏無法,也只好一遍遍回著,我知道,我知道。

初冬長夜,窗欞上結滿了清霜,悄悄的,不曾驚動屋裏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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